（一）锡心 (第1/1页)

    龚帆第一次见方闻英，是在一个秋天的午后。在此之前，他未曾想过，父亲年轻气盛时的一场风流情事，能够在多年之后，给他带来一个年仅八岁的弟弟。

    方闻英比大多数同龄孩子要高，长得很结实，皮肤是健康的麦色。他的母亲方小姐风韵犹存，把孩子交到管家手中，娉娉袅袅地走到龚正宁面前，恳切地说：“龚先生，能跟我谈谈吗？”

    龚帆越过她的肩膀，上下打量了一眼方闻英。那孩子怕生地躲在管家身后，像只胆小的鹌鹑，接收到龚帆的眼神后则更为不安。

    他对父亲和女人的谈话并不关心，转身退到一旁。龚正宁答应了方小姐的请求，两人一同往厅内走去。

    走进书房以后，方小姐开门见山地告诉他：“我要结婚了。”

    龚正宁客气地说：“恭喜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，我把闻英带给你，你是他的生身父亲，虽然你可能记不得了，”方小姐说，“你可以带他去验血。”

    她是下定了决心才来的，本以为这是一场硬仗，龚家当家人突然冒出个私生子，这是多么不光彩的一件丑事啊！而龚正宁显然也不会挂念那所谓的“旧情”——毕竟当年发生关系的时候，龚正宁就已经身居高位。后来他又拥有过那么多女人，美艳的，妩媚的，温柔的……他不会还记得她的。

    然而当她提出让他帮忙继续扶养这个孩子的时候，龚正宁出乎意料地答应了这个要求。

    他们坐下来，协商了一些条款，龚正宁承诺会给她一大笔这些年的抚养费。这场密谈大约持续了一个小时，他们走出书房大门时，方闻英一生的命运已经尘埃落定。

    方小姐最后蹲下身子，搂抱了一下那小小的身躯，不顾方闻英声嘶力竭的哭喊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龚家大宅。

    当天晚上，方闻英是在龚帆的卧房里睡的。宅子里没有幼儿房，让这么个小孩子在一个全新的环境内去客房独睡，显然也不太可能。

    龚帆坐在大厅的沙发上，父亲临出门之前走到他身前，面色很威严，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：“照顾好你弟弟。”

    龚帆合上手里的书，安静地点了点头。

    方闻英似乎已经得知自己被抛弃的命运，没有哭喊着要母亲，只是伤心地抽泣。他被老管家带去洗热水澡，出来时鼻尖仍是通红的。龚帆已换上居家服，把方闻英接手抱在怀里，带他上了楼梯。

    他对他很有些自然的亲近，年幼的方闻英无法参透这些亲近的含义，却本能有些害怕这个容貌漂亮，气质冷清的男孩，即使他对自己展现出超凡的耐心。

    这天晚上，他就宿在龚帆的床上，蜷在龚帆的脚边，心惊胆战而十分哀伤地睡着了。

    龚帆却没什么睡意。他听着方闻英轻微而平稳的呼吸声，倒很奇怪自己怎么就这样平静地接纳了父亲这个私生子的存在。

    天亮后，方闻英在龚家这座私宅里的日子就正式开始了。头两周他拘谨得厉害，除了管家带他去吃饭，他就只是在客厅里玩一些先前方小姐带来的玩具，连门也不大敢出。后来龚帆送给他一只崭新的足球，告诉他可以去后花园踢球玩，他才慢慢尝试走出屋子。

    小孩子的天性如同开闸的大坝，一旦不加以克制，就会变得汹涌。方闻英自从跟佣人的小孩踢过几次球，性格都变开朗了不少，这个清冷的大宅自此有了一份热闹的气息。

    龚正宁乐于见到他的转变，却不期待他与自己亲近。他的工作很忙，私生活更是丰富，另外还有几个养着情妇的住所，因此不经常着家。教养方闻英的任务，就落在了龚帆这个长子的身上。

    龚帆已经提前修完了初中课程，下学年即将进入国际高中就读。既然学校的课程可有可无，干脆就不再去了。他休学在家，正是闲极无聊，整日里除了看书就是绘画，幸而方闻英的到来为他注入了一些乐趣。

    龚帆对这个小尾巴既不讨厌也不喜欢，尽管如此，他还是在网上购买了好些本儿童图画书，以便临睡之前读给方闻英听。

    他的声音沉静悦耳，虽然念起故事少了些生动，方闻英却非常爱听。他倒在龚帆的臂弯里，一双眼睛紧紧地盯着龚帆的脸。

    今天读的故事是《坚定的锡兵》。龚帆念道：“……忽然房门打开，风把那小舞女吹起来，她像个空气仙子一样飘飘然，正好飞到火炉里锡兵的身边，马上着火，烧没了。锡兵熔化成一块锡＊。”

    他有些困倦，头发散乱地垂下，拂过白皙高挺的鼻梁。方闻英灼热的呼吸轻轻地贴着他的胸膛。

    他翻了一页纸，继续念：“第二天早晨，当女仆来出炉灰的时候，她发现他化成了一颗小小的锡的心。至于那位小舞女，那就什么也没有剩下，只留下了那朵用锡纸做的玫瑰花，烧黑了，像一块炭＊。”

    念完这个故事，龚帆将书收回床头柜，严肃地看着方闻英：“你该睡了。”

    方闻英听得一知半解。龚帆分了三天来念这个故事，之前的剧情，他早就在白天的玩乐中忘记了。

    他不解地问：“锡是什么东西？”

    龚帆说：“锡是一种金属元素。”他忽然意识到，他跟方闻英说这些，方闻英是听不明白的。

    “睡觉吧。”他最后说。

    方闻英很快忘记了这个疑问。他跳下床去刷牙，然后回到床边。龚帆关闭台灯，伴随窸窸窣窣的响动，方闻英钻进了被窝里。

    他的手脚很热，浑身活像一只小火炉。龚帆闭上双眼，酝酿着睡意，没有在意他的动作。

    突然，他听见方闻英轻声而飞快地说：“哥哥晚安。”

    这个家里，没有人会这么喊他。父亲唤他的大名，佣人只会喊少爷，从没有人这样喊过他。

    方闻英喊出了这样一声，怯怯地等待回答。他害怕龚帆的沉默，这种沉默是无声的凌迟，否认着他见不得光的身份。

    过了片刻，他仍然没有等到龚帆的应答，却察觉到有一只手伸过来，轻轻搭在他蜷缩的肩膀上，往怀里揽了揽。

    那道给他念过许多故事的声音从头顶传来，含着些微倦意，低低地道：

    “睡吧，晚安。”

    ＊本篇《坚定的锡兵》引用自任溶溶译版